中国人视阴阳为万物本根,妙化之源。阴阳昭示了一种与西方哲学不同的宇宙观,并代表了一条中国特有的认识路线。
物质与运动的关系要重新定位
为了论证以阴阳为基本范畴的宇宙观和认识论,须要从头即从物质与运动的关系说起。
西方科学哲学,也是当今在中国居统治地位的哲学,将世界分为物质和运动这样两个最为根本的方面,强调世界是物质的世界,运动系物质在运动。就物质与运动的关系,可归纳为两个基本要点:1.物质和运动从不分离。2.运动是物质固有的属性。物质是体,运动是用;物质是本,运动是末。物质在运动中展示,运动不过是物质的存在方式。现代科学所说的信息虽然不等于物质本身,但仍然是物质运动的产物,是物质运动的一种方式。
基于以上看法,那么认识世界不外是认识运动与物质的统一,而统一的基础在于物质。就是说,认识世界归根结底是要认识运动着的物质,或物质如何运动。即使现代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其实质仍然是以运动着的物质作为理论的出发点,所谓复杂系统和复杂性运动仍然是以现实存在的物质结构为基础,只不过在研究方法上具有极大的横向综合性和高度的抽象概括性。
这里所说的物质,是标示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存在于人的感觉之外,可以直接或间接被人的感觉器官所感知。故物质作为客观实在总是处于与人的感觉并立相外的位置。
物质存在的这一基本性质决定了,它的具体存在方式必定是有形、有限的,同时它首先是一种空间存在,以空间性质为主、为本,以时间性质为次、为从。因为人的感觉器官的感知能力只能把握有形有限的事物。而一切有形体、有界限的存在,必定是空间性质占优势的存在,否则就不可能具有相对稳定的形体和界限而被人的感觉器官所感知。西方科学哲学着眼于世界的实体,视世界统一于物质,所以在观察世界时以空间为本位。或者也可以说,西方学者在观察世界时以空间为本位,故将物质实体视作世界统一的基础。
纵观古今,西方科学的理论和实践与上述哲学观念始终是相应的。不可否认,这其中包含了真理性,并且在人类认识史上确实创造了辉煌。但是,必须清醒地看到,上述关于物质与运动关系的看法不过是一种认识路线的产物,是不完善的,存在偏颇和缺失。
问题的关键在于,上述哲学没有充分估计运动和运动所形成的关系的独立意义。
世界的确存在物质和运动两个方面,而且这两个方面融合在一起,不可分离,以致没有真正的分界。比如就原子之间的化合与分解而言,原子是物质存在,化合与分解是原子的运动。然而,原子自身也充满运动,由质子、中子、电子之间的运动关系所构成。由此推出去,无不如是。因此,物质和运动的区分仅具有相对意义,不能简单地认为运动是物质的“属性”,物质派生运动。事实上,物质与运动既相融不分,又各具独立意义,可以说它们互为“属性”,处在相互派生之中。
运动的独立性还表现在,具体的物质存在是有限的,而由运动交织成的关系和联系是无限的。
物质是一抽象概念。实际中存在的物质,都是有具体性质的个体化的实物或物理场,无不具有自己的时空边界。但是,这些具体的物质存在在运动过程中,必定会与其他物质存在发生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联系。这些关系和联系即是运动的显示,运动的过程和体现。它们以自然整体的方式存在,没有时空界限,构成一个永恒变化着的杂错交织的整体运动关系之网。这个“网”是无限的,不可切割的,如果硬加切割,则会破坏宇宙整体运动联系的本来面目。
毫无疑问,这个宇宙运动关系之网与构成宇宙的所有物质存在之间,是相互应合的。但是,由于运动关系的复杂交错,彼此影响,它们与各有时空边界的具体物质存在不可能保持一一对应的关系。它们作为无限的运动关系之网,实质系宇宙的整体层面。这个无限宇宙的整体层面相对于各有时空边界的具体物质存在,自然具有了巨大的独立性和特殊的规律性,不为各具体的物质存在自身所固有。
我们知道,每一具体的物质存在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物质系统。该物质系统作为一个本始的整体,除了其物质构成之外,应当包括它自身在自然状态下固有的全部内部联系和与宇宙运动关系之网发生的所有外部联系。而这些物质系统在自然状态下的所有内部联系和外部联系,就是该系统的自然整体层面,它们都属于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一部分。物质系统的复杂程度越高,其整体层面的独立性和特殊规律就越是不能用其组成部分和物质构成来说明,而各个物质系统的自然整体层面与宇宙运动关系之网是连为一体的。
可见,实际中存在的物质与运动的关系,显示为无数有一定时空边界的个体物质存在与无限整体的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关系。物质和运动是宇宙中同时共存、又各具独立和特殊意义的两个实在的层面。这两个层面之间相互依赖,相互推动,相互决定,而绝不是仅由一方(物质)派生另一方(运动)。所谓物质进化,物质系统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正是在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作用和制导下实现的,而且也只有在这样的运动关系中方能实现。
老子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第73章)
“天网”,即“天之道”,也就是宇宙运动关系之网。它究竟由什么来承载,通过什么来实现,在这里可以不具体讨论,因为运动和物质存在相融而不可分,运动是物质和其他一切实在(元气)的存在方式,物质和其他一切实在(元气)也是运动的存在方式。总之,运动和一切实在,“天网”和万物,虽各有自己的独立意义,但不是各占不同空间的两个东西。这里要辨明的是,运动和一切实在不过是宇宙存在的两面:从物质的角度看,宇宙由无数具体有限的个体实在所组成;从运动的角度看,它显示为无限不可分割的宇宙关系之网。
表面看起来,“天网”性虚,物质性实。天网不像物质那样有形可见,有体可察,但它无所不通,无所不及,无不包容。正是由它推展流形大化,运变万物生神。它虽然性虚,却并非无迹。天网之迹,其实就是万物在自然状态下变化着的现象。运动的自然呈现,就是现象。现象显示运动过程,它将一切运动关系物化、形化。所有交叉错综的运动关系都会通过现象综合地昭显出来,储存起来,发挥效能。现象即宇宙万物的自然整体层面,系各物质系统表里内外、上下左右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反应和反映。现象的丰富性、变动性、随机偶然性,等等,正是根源于运动关系的复杂性、无限性和不确定性。现象就是“天网”的作用和明鉴。
现象作为宇宙万物的自然整体层面,绝不仅仅是事物的外部联系和物质实体的外在表现,更不是什么片面的、零碎的,其本身就有自己的规律和本体存在的独立意义,对宇宙演化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而现象的实质,也就是运动和运动所形成的宇宙关系之网。
阴阳是“天网”中起决定作用的关系
由于宇宙分为物质存在和运动关系之网两大对立层面,二者在存在方式上具有互斥性,一为无量之有时空界限的个体,一为统一之无时空界限的“天网”,因而认识就不可能同时以这两个层面为出发点,而必定或者以物质实体为本位来把握世界,或者以运动关系之网为本位来把握世界。这样就形成了对世界认识的两种选择。西方传统的认识论属于前者,中国传统的认识论属于后者。
认识层面的特点与认识方法的特点是相互对应的。
物质实体层面,其具体存在是有边界的个别事物。对这样的事物,根本上须要从相对静止的角度去观察,才能对它们的存在和变化做出明晰的刻画。而从相对静止的角度去看事物,人们看到的是整体由部分组成,部分决定整体。因此,对它们的认识就要从实体构成上去进行。于是,切割分解的方法,还原的方法势必成为基本的方法。对整体和过程的把握则须在分解还原的基础上来完成。
“天网”层面,其具体存在是各种运动过程和由它们所形成的无时空界限的极端复杂的整体联系。对这样的运动关系网,根本上必须从动态的角度去观察,才能对它们的存在和过程加以把握。而“天网”的呈现就是自然状态下的现象,故把握“天网”就要在自然的运动过程中观察现象。现象作为事物的自然整体层面是不容分割的,而在自然整体状态下观察现象,事物演进呈现整体产生和决定部分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要把握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本质和规律,实际就是要通过现象找出“天网”中那些起规定性、制导性作用的关系。正是那些“不争而善胜”,“不召而自来”,无所不及,无不包容的关系,推动事物演进,使整体产生和决定部分。
由于对宇宙存在层面的选择不同,西方人以物质实体作为认识世界的最基本的概念,而中国人以天道——天网作为认识世界的最基本的概念。西方人在物质实体中找到了原子、粒子,而中国人在天道——天网中发现了阴阳、五行。西方科学以物质原子为万物之本,中国科学则以天道阴阳为万物之本。
众所周知,阴阳不代表任何物质实体,是指某种运动状态及其所形成的关系。而这种状态和关系源于日、月、地三者的交错运动:
阴阳之义配日月。(《易传·系辞上》)
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
阴阳系日月。(《灵枢·阴阳系日月》)
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纲纪。(《素问·阴阳应象》)
受日照射为阳,受月照射为阴。天之影响为阳,地之影响为阴。日月往还,天地动静,就生出了阴阳交替。“神明”即指阴阳,阴阳成为规定天地万物运动变化最根本的规律,系世间一切妙化之源。
阴阳在大地上的本始表现即昼夜、四时。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这一过程直接显示为明暗、寒热的交替。明暗、寒热系阴阳的基本性态。从此基本性态出发,则引申出动静、进退、出入、升降、内外、显隐、伸收等动态关系,分属于阴阳两范畴。继而再将刚柔、水火、雌雄、仁义、南北、东西等的功能趋向赋予阴阳的属性。“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同上)凡与水火相类的性态,均可纳入阴阳。而水火的性态集中代表了日月、天地的功能趋向。
阴阳的各种引申义与阴阳本义—昼夜四时及其基本性态—明暗、寒热,是有内在联系的。从具体表现看,那些引申是阴阳本义本性的延续和扩展,它们相互勾连,相互包含。从本质上说,它们之间有感应关系,即“同声(类)相应,同气相求”(《易传·文言·乾》),有“气”相通。
由于与昼夜四时、明暗寒热发生感应关系的事物无量繁多,所以阴阳概念具有极大的广普性,阴阳关系成为支配天地万物的一条基本规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阳、月亮和地球往来周旋,交错变换,其向外辐射的作用乃是大地万物得以生化演进的根源。此外,还可以进一步思考,包括日月往还、天地动静在内的所有阴阳现象,有可能受更大时空范围和更深层的阴阳关系的决定与影响。
《易传》明确立论:“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上》)“刚柔者,立本者也。”(《系辞下》)《内经》更有详述: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素问·阴阳应象》)
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
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素问·四气调神》)
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
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素问·阴阳应象》)
这些论述认为,源于日、月、地三者交错运动的阴阳关系,为天地万物运动变化的动因和规范,决定着万物的死生终始和无穷变换。从变化和状态的角度看,阴阳的确是万物成毁的本根和依据。没有亿万斯年昼夜四时的往来循环,天地之间光凭着分子、原子和各种速度的粒子,是不可能有今天如此多样和如此样态的形物、生命类型和万千变化的。
《内经》说:“天复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素问·宝命全形》)天地之气即阴阳之“气”,四时之法即阴阳之法。人为万物之灵,万物和人都是在天地四时即阴阳关系的规定下生成和运化。因此,“人生有形,不离阴阳。”(同上)上下表里、藏象经络无不取法阴阳四时,无不与阴阳四时通应。如肝、心、脾、肺、肾分属春、夏、长夏、秋、冬(五行),十二经脉与十二月相应,还有子午流注、灵龟八法,等等。万物亦如是。
可见,由日、月、地形成的阴阳关系,就像“基因”一样,通过恢恢天网赋予万物万事,将其刻印在它们身上。只不过这种“基因”不是有形物质,不是分子原子,而是一种运动关系。这种运动关系生存于一切生化过程之内,成显于万物和人的功能结构之中,同时也就决定它(他)们的形体和状貌。
由于天地万物无不含有阴阳“基因”,因而组成了一个有规律性联系的统一的“大家庭”。不同事物之间,按“同气相求”的法则,会交错发生“以阳召阳,以阴召阴”(《庄子·徐无鬼》)从而相互加强的关系。由是,不同事物的阴阳实际上也会交错发生互根、对待的关系。中医学正是依据天地万物的这种关系,建立自己的治疗和药物理论。选择和炮制自然之物,或创立某种手段,因其性能的阴阳偏向,用以调节和恢复人体的阴阳平衡。中国传统的广义生态学(如堪舆)、农学、建筑工程学、各类管理学等,也利用这种自然存在的关系,为实现最佳目标服务。
西方科学的自然观以物质为宇宙存在的基础,认为宇宙的真正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并进而提出物质形态可以相互转化的观念。究其实,西方近现代的物理学、化学、生命科学等,就是以这种观念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各学科的具体研究对象不同,但统一的物质概念能够使它们相互沟通。
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强调一切存在都是变化的存在,宇宙本身就是流形大化,因此以自然状态的运动关系为一切存在的基础。而宇宙真正的统一性,在于万物皆为天道或元气所生所化。天道或元气的实际显现就是复杂多样的运动关系,或称“天网”。天网中起决定作用的普遍存在的关系,则使各类不同事物相互沟通。
正像西方科学主要研究物质运动和物质形态那样,中国传统科学主要研究“天网”,着重从中发现起重要作用的普遍性的关系,揭示它们对天地万物的制导和影响。因此中国的认识论势必采取“以大观小”的自然整体的方法,而不是“以小观大”的还原方法。
阴阳是意象概念不是抽象概念
“天网”通过自然状态的现象昭示,现象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无限广远的联系。直接承载现象的是物质实体,而物质实体躲在现象背后,所以要把握物质实体就必须将现象在思维中“过筛”,拨开芜杂,祛除现象中非“本质”的,即与物质实体非直接性的联系,提取“本质”性,即与物质实体直接相关的联系。因此,抽象方法成为西方科学的主要思维方法。
中国传统科学寻求天网的规律,也就是能够在自然状态的现象中发挥效能的规律。这样的规律一定与天网无限广远的宇宙联系相贯通,相适应,并以其为存在的必要条件。所以要探索天网的规律就必须保持现象的原始状态,在不对现象进行任何破坏或人为控制的前提下,提取“象”信息,加以分析和综合,比较和类推,进而找出具有重复性、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规律。这样的规律不表现为抽象的形式,而表现为象的形式。在思维中做这样的加工,所采用的是意象方法,简言之,就是做概括而不离象的思维方法。
阴阳即主要是以意象方法获取的意象概念,系表现为象的形式的规律。
任何概念都有特定的内涵,即自身的规定性。抽象概念的内涵是通过思维获得的抽象共性。这种共性在现实世界是不直接存在的,而只寓于现实存在的个性之中。如物质为抽象概念。现世界没有赤裸裸的“物质”,物质的规定性作为思维的产物,体现在一个个具体的客观实在之中。意象概念的内涵则不是抽象共性,而是某种共有的象,可称“共象”,也就是某种感性具体的运动关系的规定,它们作为现实的存在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重复性。如张仲景对六经病的概括,就属意象概念。六经病中关于太阳经病,他说:“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伤寒论》)脉浮、头项强痛和恶寒都是病象,三者的组合构成太阳经病概念的基本内涵。只要同时出现这三种病象,即为太阳经病。太阳经病有自己特殊的变化规律,治疗也有一定的相应之方。
前面提到阴阳的直接表现、基本性态和引申性态,它们作为阴阳概念的规定性,显然不是抽象共性,而是现实存在的运动状态、过程和关系,表现为象,而非抽象。《内经》之《阴阳应象》的篇名已清楚指明,阴阳属于现象层面,以象的形式出现。
《内经》说:“且夫阴阳者,有名而无形。”(《灵枢·阴阳系日月》)何谓“名”?《说文》:“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名就其字义,是指以文字或口说指称某一事物。该事物本来可见,因冥而不得见,故须以文字或口说来指代。此注与先秦诸子相一致。《管子·心术上》:“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庄子·逍遥游》:“名者,实之宾也。”《荀子·正名》:“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名与实相对,是对有分别之形物的称代。就是说,名之所指是感性具体的实物。这一点,荀子有专论:“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同上)“天官”,指人的感官。“意物”,指以感官感知事物而形成感觉之象。“比方”,比较对照。“疑似”,即拟似,指事物的实象一致。如果事物的感性实象相近而通,为同类同情者,则约定一个共同的“名”称指,以便表达和交流。
可见,所谓“名”是指代具体实象、实物的概念,其内涵不是西方哲学所说的“共相”,而是某种感官可意之象的规定。阴阳作为“名”,正是指代一系列可感之象。但是,阴阳同时又“无形”。“无形”的第一层含义是说,阴阳不是指物质形体。而不表示物质形体的象,则只能是表示某种运动关系。其第二层含义则在强调,阴阳作为天网中的一种运动关系,不是仅对某种特殊的形物发生作用,也不为某种固定形物所专有。就是说,阴阳作为某种“象”,是有严格界定的(“有名”),但它所标示的运动过程和关系却可以,而且必定会与万物发生联系,体现在任何一种形物身上(“无形”)。
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老子》第42章)原来,万物是在宇宙运动关系网的大环境中,在相互作用、漫长演化的过程中,因日月往还、天地动静而收受了阴阳关系。归根结底阴阳是自外至内、自大(范围)至小(范围)的作用和影响,从而使万物呈显阴阳的性态和趋向。故曰“负”阴而“抱”阳。
一切概念不仅有内涵,还有一定的外延。外延指合于概念内涵规定的所有对象。一般以抽象为特征的概念,其内涵与外延成反向关系:内涵越丰富,外延越狭小;内涵越空疏,外延越广大。然而,用意象方法形成的概念却不同。意象概念的规定不是抽象共性,而是感性具体的运动关系,所以内涵和外延不是反向关系,而是正向关系,内涵越丰富,外延越广大。如阴阳的意义由昼夜、四时引申出明暗、寒热以至升降、出入等,内涵增加,外延也就跟着扩大。清代名医程钟龄说:“病有总要,寒热、虚实、表里、阴阳八字而已。至于病之阴阳,统上六字而言,所包者广。”(《医学心悟》)寒热、虚实、表里是人体生命运动的整体感性状态和关系,显示为病“象”。阴阳将此六项统为自己的内涵,就把所有可能出现的证候全部囊括。如果内涵仅限于六项中的一部分,其外延就会减少,就不能涵盖一切证候。
更重要的是,由抽象概念和意象概念分别形成的“类”别关系有本质不同。抽象概念所涵盖的事物与该概念所规定的“类”的关系,为类属关系,即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凡属于某一类的事物,一定具有规定该类事物的抽象共性,它们也仅仅是因为共同具有这一抽象共性而被联系在一起,归为一类。它们的统一性正是在于这一抽象共性。它们各自的特殊性则不在其类概念之中。
意象概念也形成“类”。意象概念所涵盖的事物与该概念所规定的“类”的关系,为归属关系,或称归纳关系。它们不是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因为由意象概念所形成的类别,其规定性不是某种抽象共性,而是某种感性具体的运动关系。凡受制于某种具体的运动关系的事物,就归属于某一类。而所谓某事物受制于某种具体的运动关系,当然是指整个的该具体事物,也就是它感性的全部。所以,依据意象概念所做的归类,事物不是以其部分,更不是以某种抽象共性归于某一类,而是以其自然的整体进入该类。就是说,属于某一类的诸事物,不是在抽象共性的层面发生联系,而是整个事物与整个事物在共有某种具体运动关系上发生联系。这种联系是个别与个别、个别与全体之间的联系。
由上可见,抽象思维有利于寻找现象背后的本质,即物质实体的性质及物质实体之间稳定的直接的关系。意象思维则适合于探察现象层面,即自然整体事物之间稳定的规律性的联系。例如以四时阴阳为基础的五行,就是意象概念。其内涵不是什么抽象共性,而是自然状态下事物与春夏秋冬四时的感应关系。凡与春季发生感应联系的各种事物,其性属“木”,为木类;凡与夏季发生感应联系的各种事物,其性属“火”,为火类;凡与长夏发生感应联系的各种事物,其性属“土”,为土类;凡与秋季发生感应联系的各种事物,其性属“金”,为金类;凡与冬季发生感应联系的各种事物,其性属“水”,为水类。五行代表五种属性,它们不是抽象共性,而是五种感性具体的运动关系,凡具有这种运动关系的事物就分属一行。而同行之物会发生相应相成的关系,不同行之物则分别具有生克乘侮的关系。五行关系是阴阳关系的展开,也是“天网”中起重要作用的关系。这些规律性的关系是实际存在的,认识它们,利用它们,无疑是人类科学事业不应缺少的组成部分。
阴阳认识路线的彻底开放性和自然时间性
要把握物质实体及物质实体之间的关系,光通过思维中的抽象是不够的,还须要做控制边界条件的封闭性实验。所谓控制边界条件,就是在实验中将现象“过筛”,将现实中存在、却不为我们所关注的作用关系排除,而只剩下我们所感兴趣的关系和过程。这就是近现代科学所说的实验方法。这种实验方法同抽象方法、还原论方法相辅相成,一脉相通。它体现了以主制客的主客对立关系。
中国传统科学寻求“天网”的规律,必须保持宇宙运动关系和万事万物的自然本始状态,所以不可能采取上述实验方法,而是采取静观的方法。静观,是在保持和不干预事物之自然本始状态下,对事物的运变进行观察,从中发现规律。《易传》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系辞下》)此即静观。如果可能,还要设法做彻底开放的实验,就是在完全自然本始状态下做实验,如“神农尝百草”。
前面提到,事物的自然本始即自然整体状态,包括事物系统自身的全体内部关系和事物系统与“天网”的所有外部关系。须要特别指出的是,事物作为认识客体在实际过程(包括认识过程)中与主体建立的互动关系,也是事物系统外部关系的一部分,为事物自然整体状态不可缺少的组成。西方科学要把握物质实体的本来面目,而物质实体的实际存在是有时空界限的个体,因此十分强调认识的客观性,强调在认识过程中严格划清主观和客观的界限,在认识的结果中要彻底排除主体因素。对于西方科学,认识的科学性与客观性是不可分的。
中国传统科学则不然。要真正保持事物的自然整体状态,做到静观,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之间就必须“相融”与“合一”。“相融”与“合一”并不意谓泯除主客界限从而取消认识,而是承认和尊重主客在实际过程(包括认识过程)中建立的互动关系,不做彼此分隔,并将其包括在认识的范围之内。事实上,在人类的实践和认识活动中,彻底排除主观因素和主体对客体的影响是不可能的。
那么,在主客相融、天人合一的关系中如何实现认识?认识的根本方法为何?岐伯曰:“唯顺而已矣。”(《灵枢·师传》)《易传》也说:“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卦·彖》)“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卦·彖》)“说(悦)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临卦·彖》)在中国古代文献里,这样的论述不胜枚举,说明中国的认识论以“顺”为基本原则。顺,就是在不干预、不控制客体的前提下,因循其自然整体的运动,寻找其变化的规律。
“天网”和万物自然整体的状态,即宇宙运动过程和运动关系的本始状态,突出显示的是原本的或自然的时间。而躲藏在现象背后、以一个个具体的个体形式存在的物质实体,则突出显示的是空间。意象、静观和彻底开放的实验,是顺应自然时间流变的认识方法。抽象、还原论和封闭式实验,是适应空间稳定构成的认识方法。中国传统科学着重事物的气化生成,不等于不关注事物的空间物质构成,但它是从天时流变的视角去考察对象的空间物质构成,故与西方物质科学有着本质差别。西方科学着重事物的物质构成,不等于不关注事物的整体时间变化,尤其在古希腊时代和现代系统科学中,有关于整体生成过程的许多精彩论述,但它是以物质实体为基础讨论对象的变化生成,或虽然离开具体的物质实体,却仍以主客对立的方式和抽象思维来研究事物的整体性和生成过程,因而不可能进入事物自然整体的范畴,不可能与本始状态的“天网”沟通。由此看来,由于看世界的立场和本位不同,“生成论”和“构成论”都各有两种形态,故不能笼统地以“生成”和“构成”作为中国与西方不同认识取向的分界。
毫无疑问,物质和运动、空间和时间是相融而不可分割的。那么,以物质(空间)为本位去研究运动(时间)和以运动为本位去研究物质,这两种认识方向最终能否汇合呢?就是说,中西两条认识路线、两种科学体系能否最终沟通呢?答案应当是否定的。因为这两种认识方向,都以破坏对方存在的根本条件为前提。
当以物质为本位去认识世界时,由于具体的物质存在是有时空界限的,所以要清晰地把握它们,就必须适度折断它们与宇宙“天网”的联系,将它们分离开来,抽取出来,加以研究。这样,宇宙运动关系的整体状态就被破坏了。于是,天网及其与该物质存在的本始联系就不可能进入视野。反之,当以运动为本位去认识世界时,由于自然状态下事物运动所建立的联系是无限的,所以要原本地把握它们,就必须保持对象的自然整体状态,不破坏对象与天网的任何联系。这样,对象的实体构造和时空界限就处于流变和振荡之中,从而被模糊了。因此,从这两个认识方向的任何一方,都永远不可能过渡到另一方。
由于物质与运动、空间与时间本来就相反相成,相融而不可分,故而这两个认识方向对称互补,都有无限发展的前景。而它们的认识成果,一定可以相互启示,相互利用,成为促进对方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